父亲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出轨了,毫不犹豫地带着那个小三去了南方,头也不回。
母亲没有再婚,带着云茵一边工作一边咬牙生活,整个人变得暴躁、敏感,稍有不顺就会把火撒到云茵身上。
她的童年没有玩具、没有游乐场没有生日蛋糕,只有做不完的家务和无尽的小心翼翼。
她很早学着洗衣、做饭、烧水。
衣服全是旧的,从邻居那里捡来的、别人家孩子穿小了的。
她成了那个“懂事”的孩子,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吵不闹。委屈,是藏在肚子里偷偷消化的。
天一亮,妈妈就把她叫起来,去河边洗衣服。
那时候河水冷得像冰,石头又滑又硬。
她抱着大人穿过的脏衣服,站在水里搓到手红肿,皂角水冲得眼睛刺痛。
洗完衣服回家,她还得去菜园摘菜,背着竹篮,走得腿发软。
摘不干净,妈妈就骂她偷懒;摘太慢,又骂她磨蹭。
每天吃完饭,别的小孩还能去玩,她却要赶紧收碗,站在灶台边刷碗擦桌子。
水是冷的,油是腻的,锅太高她踮着脚才够得着。
手指常常肿得像胡萝卜。
稍有一点没洗干净,妈妈就说她“光吃不做” “懒得出油”。
她学着煮饭,学着择菜,学着炒菜。
家务永远做不完,一件接一件。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饭煲,做饭得烧柴,用的是后院那个大铁锅灶。
她个子小,得垫块砖才能看见锅沿,点火时整张脸都被柴烟熏得发黑,呛得眼泪直流。
那天妈妈让她中午先把饭煮上,说柴堆里有劈好的木头,别烧太猛,也别熄火。
她点头答应了,小心翼翼地去劈柴、添水、生火,连锅盖都擦得干干净净。
可火太旺了,水烧干得快,她没掌握好火候,饭底焦了,上面却还夹生。
掀开锅盖时,那股焦糊味扑面而来,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锅底巴了厚厚一层饭焦,白米颗粒黏成一团,冒着淡淡的糊烟。
她吓坏了,试图刮掉焦底,翻一翻再焖一焖,可哪来得及?锅铲一碰就断成几块。她的手也被锅边烫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妈妈回家时刚进门就闻到了焦味。她赶紧迎上去,还没开口,就被一巴掌打得头歪到一边。
“干什么吃的你?叫你蒸饭你就把锅给我烧糊了?”妈妈的吼声劈头盖脸砸下来,像要把她劈成碎片,“一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她站在灶台边,脸上火辣辣地疼,满眼是灰烟和锅底的黑焦,手也红了,却死死忍着不哭。
锅还开着盖,热气扑上来,蒸得她满头是汗,她却一动不敢动。
她想说一句“对不起”,却发现喉咙像被柴火熏干了,说不出话来。
那顿饭最后还是妈妈自己重煮了,一边煮一边骂,说她是“废物” “白养”。
她蹲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只是烧糊了一次饭而已,为什么妈妈那么恨她?
她记得那年小学体检,医生说她近视了,需要尽快配眼镜。她揣着那张体检单一整天,回家的路上攥得皱巴巴的,心里反复琢磨怎么开口。
晚饭后,妈妈蹲在地上洗碗,盆子里全是洗洁精泡沫,她走过去,也蹲下,小心翼翼地说:“妈……医生说我得配眼镜。”
水声哗哗地响着,碗碰瓷盆发出轻微的碎响。她以为妈妈没听见,正想再说一次,妈妈却猛地转过身,水珠飞溅出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又要花钱?你怎么净整这些没用的事!”她一边擦手,一边怒气冲冲地骂,“你倒好,还想配眼镜,你眼睛是金子做的啊?”
她被这句话堵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口。
手还捏着那张皱巴巴的体检单,手心出了汗,纸变得软塌塌的,像她那一瞬间的心。
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她不敢辩解,因为她知道,辩解只会换来更大的斥责。她只觉得自己像个罪人,仅仅因为看不清黑板。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她从没埋怨过母亲。小时候不懂什么叫社会底层,但她知道,母亲是那个时代无数个女人中最普通的那种。
她记得很清楚,初中的时候,云茵说想吃肯德基。
她跟妈妈提了一句,那一刻她其实是带着一点点期待。
可妈妈看了一眼价格,脸色立刻变了,当着她的面骂道:“吃了能上天吗?”
那句话像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她的心口。
她没吭声,只是低下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说这么狠毒的话,哪怕她只是在轻声地表达一点点渴望。
为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总是要被羞辱,被打击,被否定。
从那以后,她很少再表达想要什么。
她害怕,一张嘴,就会被踩进泥里。
她以为学会沉默就是安全。
可那些沉默没有消失,它们都在心里慢慢堆积、发霉、腐烂。
后来她学会识人眼色、揣摩情绪。
生活像是在泥地里挣扎行走,一旦某个细节脱轨,就有可能坍塌。
所以她从来不闹、不吵、不哭,尽量乖巧懂事,不惹事,不给母亲添麻烦。
小学和初中的那些年,她在学校被霸凌,被推搡、被嘲笑、被孤立,可她从来没跟母亲说过一句。
她知道说了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她不想再给母亲添负担,那个女人已经够苦了,而她,只能更“懂事”一点。
她理解母亲,她知道母亲活得比她更苦。
只是那种被贫穷反复蹂躏、被生活反复折辱的感觉,实在太沉太沉了,像一口老井,怎么爬也爬不出去。
只有小时候自己生病的时候,妈妈才变得特别温柔,像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们之间的温暖。
云茵躺在床上,身体虚弱,眼睛却会紧紧盯着厨房的门口,期待着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来。
每一次看到妈妈手里端着碗碟,她就觉得妈妈是爱她的。
高考结束后,云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脱力一样昏睡了两天两夜。她以为熬过去了,终于能自由喘口气。但真正的矛盾爆发,还在后面。
“你要去Y市?”母亲站在客厅中央,手里的那张志愿单像证据一样抖动着,她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像是嗓子眼里卡了根刺,“我问你话呢,云茵。”
“嗯。”
她回答得很轻,但坚定。
母亲一下拍在茶几上,水杯“哐”地一声倒了:“你疯了是不是?!那个地方离这儿几千里,你一个女孩子,去了出点事我都来不及救你——你就非要离开我?”
“我只是……不想被你再控制。”她说完就后悔了。
母亲怔了一下,然后声音瞬间变调:“所以你早就在计划!你早就想跑,我一个人养你多不容易,你现在翅膀硬了,嫌我烦了?!”
云茵终于崩溃,声音尖锐,“是,我不想再像个傀儡,每天活在你的掌控下,我想要自由。”
“你别大声跟我说话,我是你妈!”
“那你有把我当人看吗?我连去哪上大学都不能自己决定!”
母亲冲过来,一把抓住她胳膊:“我这都是为你好!”
云茵红着眼,挣开她的手,声音沙哑而破碎,“我已经够乖了,我从小什么都听你的,不顶嘴、不出门、不交朋友,你说别打扮我就不打扮,说不要早恋我就装作对谁都没兴趣……你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只问我听不听话!”
她突然捂住脸,眼泪“啪”地落下。
“我只是……真的太累了。”
她哭得像小时候那样,无助又安静,不喊不叫,只是流泪。
母亲看着她,表情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眼里的怒意逐渐凝固、下沉:“你现在是觉得我毁了你是不是?我就不该生你。”
云茵边哭边说,“你生了我、养了我,但我活着就是个错误,你天天提醒我!我也想过我要是早早死了,是不是你就能自由一点……我也不用这么痛苦。”
“住口!”母亲吼出来,眼圈通红。
云茵却不说话了,哭着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个晚上,她们吵得邻居都来敲门。母亲发疯似地摔东西,把她锁在房间门口一整晚;又在第二天大病一场,声称自己晕了半天没人管。
那之后的一个月,几乎天天争吵。
母亲隔几天就来她暑假兼职的辅导班堵她,说她冷血、忘恩负义,说她的命是她给的,现在就想自己飞。
她甚至故意让亲戚来劝,说:“你妈这么苦,你也忍心丢下她?”还试图让老师插手劝她换本地志愿。
云茵什么都没说,只是更沉默,瘦了一圈,脸色越来越差。
有一天深夜,母亲打电话来,一接通就痛哭失声,说自己胃又疼了,说自己要一个人死在这个家,问她是不是巴不得早点摆脱她。
那一晚云茵也是边哭边抱着手机,捂着嘴,不敢出声。
她不是不爱她妈。
她只是不能再被她妈勒着活下去了。
直到高考志愿确认截止前的两天,母亲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没法再控制女儿,才终于没再闹了。
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你既然选好了路,那你就自己走到底,别哭着回来。”
云茵点头:“我不会回来哭。”
她回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像被掏空了。
没有胜利者。她没赢,她只是拖着一身伤口走出了笼子。
云茵上了大学,终于离开了那个让她透不过气的小县城。
但她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把离开家当成新生活的狂欢起点。对她来说,大学只是一场更艰难的战斗。
她每天的生活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隙。
除了上课,就是打工——餐厅兼职、家教、临促、校内勤工助学岗位,她什么都做。
有时晚上十点从咖啡店下班回到宿舍,她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椅子打个盹,再撑着精神写完作业。
恋爱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奢望别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扛下所有。
她的目标很简单:拿奖学金,省下生活费,早点经济独立。
所有能靠自己换来的东西,她都拼尽全力去争取。
第一次拿到奖学金那天,她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瓶便宜的汽水,坐在图书馆后面安静的长椅上,一个人喝掉了。
她没有告诉母亲,没有发朋友圈。
只是把那张奖状压在书桌抽屉最底层,像一块她给自己筑起的砖。
那是她生活的底气,不是来自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后来她被骗光了所有的积蓄,和沈奕辞的那一夜,大概是她十几年来压抑、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出格的一次。
她总觉得,心里一直藏着一头困兽,被锁在深处太久了,叫嚣着,撕咬着,随时可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