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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女就拜托您了。”
电话里传来的男声诚恳又真切，句尾的音节被背景的热闹喧哗声所淹没。
人声嘈杂，不时爆发的大笑突兀地穿插其间，伴随着清晰的酒杯碰撞声与高谈阔论声，还有些许模糊不清、偶尔在短暂的空隙中浮现的背景音乐的节拍。
对制作人来说，那是相当熟悉的声音。他知道，摩美美的爸爸——生物学意义上的那个——如今确实是在一个忙碌的企业饭局里抽不出身。
算不上少见的情况。
制作人见过那个好像永远在出差与应酬中的中年父亲。
四十多岁，身材略显消瘦，即使是在自己家里和女儿的事务所制作人见面、也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
他办事利索，话语与眼神中永远带着一份精英特有的自信。
那是个让无数属下尊敬佩服的、真正有能力的领导者。
手腕高超、能言善辩、家有爱妻…毫无疑问的，那个人可谓是‘成功人士’的代表。
在如此多的光环的衬托下，因为工作忙碌而缺失了和女儿的共处交流时间什么的，顶多算是个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小小缺憾。
“我知道了。”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仰望夜空的摩美美，制作人将手中的手机从右边换到了左边，语气温和地回复道，“您请放心，我会安全地将摩美美她送回家的。”
“一直以来真是麻烦您了，制作人先生。”
“请不必客气，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啊啊，对了…”电话对面的男人顿了顿，声音里夹杂上了些许羞愧，“请代我向她道一声生日快乐，很抱歉爸爸没能在她生日这一天抽出空来。”
“我明白了，一定带到。”
几句公式化的客套寒暄之后，电话被挂断了。将手机塞回了西装的口袋里，制作人叹了口气，苦笑着向长椅那边走去。
“——好看？”
那两团紫色的蓬松毛球晃了晃。摩美美侧过头，对一边坐下来一边随口问道的男人投以了一个注视笨蛋的怜悯目光。
“制作人的搭讪水平…两年多了完全没有进步的迹象呢～？”
“诶、诶？我以为你在看星星什么的…”
“没有喔～？那种东西。”
“……”
制作人无言地抬起头。夜晚的天空如同一幅深蓝色的天幕，映衬着城市霓虹闪烁的灯火。云层若隐若现，被下方五彩的灯光染上淡淡的橙与紫。
那里有安静的月亮，有偶尔划过的飞机光芒。唯独缺少的，是那些似乎只能在乡下才能看到的满天星星。
“…毕竟是东京啊。”
男人感慨道。换来身边女孩一阵吃吃的笑。
“咳咳。你有听到我刚刚的电话吗。”
“没听到～但能猜到～”
“生日快乐。”
“呼呼。在说话的是摩美美的哪个爸爸～？”
制作人眨了眨眼，侧过身抬起手去触碰她的头发。摩美美迅速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指尖。
“……”
“哼哼～”
男人又一次伸手。
这次她干脆整个人向另一边闪去，动作灵巧而轻快。
他没有追，只是放下手，身体微微向后倚，无奈地看着身边女孩俏脸上那狡黠可爱的笑容。
今天的摩美美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露肩连帽外套，拉链半开，露出里面黑紫相间的条纹上衣。
脖子上系着带铆钉的项圈，下身则是漂亮的条纹过膝袜：一只红黑相间，一只黑白对比，配上腿环与吊带装饰——很有她的风格。
慵懒、叛逆、大胆不羁。
同样的紫唇彩与紫指甲油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突兀奇怪，但放在摩美美身上却会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惊艳感。
似乎是注意到了男人投向自己嘴唇的目光，少女魅惑的紫瞳闪了闪，故意地吐出了小舌头。
在这样有些莫名的气氛中对视了一会，制作人叹息着转开了脑袋，放松身体瘫在了长椅上。
“生气了～？”
“没有。”
她转回来，抬脚玩闹似地踢了他一下，然后靠过来，轻轻撞了撞他的臂膀。他抬起手臂环住了她的裸肩，她假装挣脱，却又没真的离开。
片刻后，摩美美慢慢收了动作，身子一躺，懒洋洋地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
夜风拂过，少女那蓬松的双马尾微微晃动，发梢轻轻拂在他膝上，他低头望着那一缕缕随着风轻颤的发丝，一动不动。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树叶在风中轻响。
“寂寞了？”
“没有～”
女孩惬意地闭上了双眼，双手平放在小腹。“嘛…早就习惯了～的感觉。”
“真是成熟啊。”
“摩美美姑且已经21岁了喔～？”
…啊啊。是啊。她已经21岁了啊。
明明从各个方面都感受过了她那独有的、成熟的魅力，内心却还是会下意识地将她看作需要照顾的小孩。真是矛盾。也许这就是习惯的力量吧。
制作人默默地抚摸起了大腿上少女那柔软的头发。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习惯，这是一个具有魔力的词语。
在这辆名为‘社会’的高速疾驰着的机械列车上，每个个体都是再渺小不过的齿轮，在动力的驱使下一刻不停地旋转着、运作着。
无论是担任上市公司领导的摩美美父亲、成为283事务所制作人的他、亦或者慢慢变成了知名偶像的摩美美，身上都肩负着许许多多的责任与期待。
忙忙碌碌，身不由己。
有时候，难以顾及到身边所有的事情是难免的——一些看上去有选择余地的事情，实际上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正如列车上的齿轮若是固执于反方向运转，迎来的结局唯有被巨大的动力崩断丢开、成为铁道上的一颗废弃零件，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列车的视野之外。
在这些年的旅途中，少女理解了、释然了。因此，才能够如此毫无芥蒂地说出【习惯了】。
这即是所谓的…成熟。
明明自己应该感到欣慰才是，男人心里如此想着，并为自己那没来由的苦闷而感到困惑了起来。
一阵夜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往远处的街角望去。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身影——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摩美美。
同样是这样一个静悄悄的晚上，那个女孩蹲在那儿，孤独、叛逆、迷茫，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几乎是鲁莽地上去邀请她成为偶像，换来了一个毫不让人意外的冷漠注视。
制作人从未后悔过那时的决定。因为在那一刻，他确确实实地、在东京看见了一颗闪亮着的星星。
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总是说一个人的成长有三个阶段：接受父母的平庸、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儿女的平庸。
他在害怕，害怕他会亲眼看到自己找到的这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岁月的流逝中落入尘埃，害怕那个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的特别的女孩最后泯然于众人。
他之所以如此的在意【特殊】这两个字，正是因为内心清楚，一切特殊在时间的伟力下最后终将归于凡庸。
他是如此的恐惧，以至于产生了作为一个偶像制作人绝对不该有的念头——
——若是时间永远停留在星光灿烂的此刻就好了。
他低下脑袋，静静地看着女孩的脸。女孩睁开眼睛，还以一个略带疑惑的注视。
“摩美美。”
“嗯～？”
“我们去哪里玩吧。”
他希望这一刻能变得久一点。哪怕一点点也好。
“朝日刺痛脸颊 早晨的山手线”
“丢掉空了的烟盒 今天依旧找不到立足之地”
真厉害啊。看着小舞台上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抚胸歌唱着的少女，坐在包间沙发上的制作人由衷地感叹着。
这首歌的名字叫作《罪与罚》，是一首调子与难度都相当高的曲子。
大量的真假声转换、复杂的节奏感、不稳定的抖音与色彩性的颤音——毫无疑问的，是在KTV里的高难度挑战型曲目。
在L'Antica里，最擅长这种类型歌曲的大约是精于高音的恋钟吧。对摩美美来说，《罪与罚》的原调偏高，唱到副歌的部分无疑会变得相当吃力。对此，少女淡定地选择了降了半音，比原曲少了些许强烈的激情、多了几分冷淡的性感。
即使抛开身为对方制作人的自豪与偏心，只从客观角度进行评价，这也是非常完美的处理。
经历过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舞台竞争后，摩美美学会了如何扬长避短，让独属于她的那特殊的风格融于自己的歌喉。
“打扰了—这里是鸡翅薯条套组。这里是可尔必思沙瓦两杯。”
“啊，谢谢。”
今天晚上的摄影棚工作结束后就已经是九点了，更别提两个人又悠闲地在公园长椅上打发了会时间，因此留下来的可玩项目并不算多。
在接连考虑了桌球酒吧、深夜电影院和居酒屋之后，他们最后的选择是停车场不远处的卡拉ok馆。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相对而言的私密。
不同于全程电子手续操作、无须登记身份的爱情宾馆，那些地方都相当人多眼杂，不少狗仔线人和恶德记者会进行关注。
去年刚刚获得G.R.A.D偶像大赛冠军的摩美美风头正盛，这个时候被抓拍到和异性制作人在深夜独处…男人想想都觉得头疼。
…当然，也有他之前答应了对方父亲会照顾她的因素在里面。
前脚信誓旦旦地宣称会保证少女的安全，后脚就带着她去夜店酒吧Love Hotel——饶是以他的脸皮厚度也会感到臊得慌。
“但是～两个人的深夜KTV什么的不也挺那个的吗～？”
唱完一首歌的摩美美悠哉悠哉地坐回了他的身边，拿起自己那份可尔必思沙瓦喝了一口，像只被挠了下巴的黑猫一样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不不，这种多少还能找点冠冕堂皇的借口啦。临时加练之类的。”
“诶～？放在摩美美身上不会有人信的喔～？”
制作人的嘴角上扬，晃了晃手指。“所谓的反差营业。‘暗地里其实是努力家’，这样的设定可是相当吃香的。”
“真是狡猾——”
“真希望你偶尔能夸夸我手段高明。再说了，本来摩美美就是很努力的孩子喔？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呜哇…那倒也没有…”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接上话题，少女有些不适应地撇开了目光，双手下意识地揉捏着自己的蓬松双马尾，俏脸上透出一抹绯红。
过了几秒后，反应过来的她才像是炸了毛的小猫似地恶狠狠地转过头，瞪了眼笑眯眯的制作人。
“做这种事情——”摩美美拉长了声音，漂亮的紫红色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制作人内心也已经有数了吧～？”
“——喂喂——”
下一秒，少女的身子撞进了制作人的怀里，将措不及防的男人扑倒在了卡拉OK包厢的沙发上。
场景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
灯光柔和，紫蓝色的霓虹从天花板反射下来，在狭小的空间中流动，仿佛水面微波荡漾。
沙发上，两人纠缠的身影轻轻压出了皮革的吱响。
男人的后背贴上冰凉的座垫，而少女则顺势将身体覆了上去。
摩美美的上半身缓缓前倾，蓬松的马尾垂落，发梢扫过他的脸侧，带着轻柔的电流。
她身上的体温通过衣料传递过来，伴随着细腻的肌肤气息与香水味——柑橘香与白麝香混合在了一起，变成了某种如同毒品般让人上瘾的气息。
一点点渗透皮肤、骨骼、呼吸之间的缝隙。
男人下意识地想要转开脑袋，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怎样都无法离开对方那双闪动着莫名水光的美丽眼瞳。
少女的表情从微微的得意变成了局促，接着变为了某种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的羞怯。
今天的制作人似乎在心境上有些奇妙的不同。
那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中早就变成了习以为常的恶作剧，此时此刻却点燃了粉红色的火焰。
这暧昧的近距离对视最后在摩美美主动垂下目光宣告终结，她的睫毛投下细碎的影子，落在男人的颈边。
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言语。她知道什么时候会看到那样的眼神。他也知道。
电视屏幕陷入停滞，失去了下一首曲目的引导，取而代之的是排行榜广告中缓缓流淌的背景音乐。
旋律温柔，仿佛深夜电车里无人注意的BGM，却为此刻增添了某种迟缓而黏稠的时间感。
率先打破了这仿佛会走向永恒的沉默的，是制作人。
“——抱歉。”
他的声音莫名地沙哑。“我今天可能稍微有点…状态不对。”
没错。
场景不对。
时间也不对。
这里是深夜卡拉OK一间供两三个人使用的小包间，他们是人气顶尖的当红偶像和异性的事务所制作人。
附带磨砂玻璃的房门能从外面隐约看见里面的景象，靠近主要走廊的位置时不时就会有客人经过——
就像他们刚刚谈论的那样，他们在做很危险的事情，不被社会所接受的事情。
女孩确实变得大胆了许多，但私密的爱情旅馆房间与和公开性爱差别不大的卡拉OK包间完全是两回事。
这即是所谓的玩火。而玩火…难免自焚。
制作人失格。男人心想。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对身上依旧无言的少女露出了平常的那副苦笑，“所以，能拜托让一让吗？稍微有点难受。啊，不是说摩美美你重的意思…！”
平常的恶作剧，平常的装傻吐槽，平常的他和她。
接下来的少女就会顺着台阶下去，让这异常的氛围变成以往那样吧？
如此确信着，制作人主动将身体从沙发上撑起，把手探向了边上的点歌屏幕——
——下一刻，摩美美抓住了他的手腕。
男人惊愕地转过头，于再一次的对视中恍惚失语。
“——我讨厌那种表情。”
“————”
她的声音很轻，宛如呢喃。那张精致脸庞上的羞红尚未来得及褪去，少了一份往常的慵懒，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欲言又止的表情。恐惧害怕着失去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制作人在想什么，但是…”
“摩美美不是什么易碎品喔—？”
突然重新响起的歌曲前奏掩盖了少女句尾的微颤。
仓促间他刚刚似乎不小心点到了屏幕，那首《罪与罚》再次回荡在小小的包间里，电吉他主导的旋律线与厚重的贝斯交织，绞碎了僵硬沉凝的氛围。
在灼热的音乐中，制作人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被注意到了。
啊啊，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展成了这样。
不再是大人与孩子，不再是引导者与被引导者。
她一直前进着、成长着。虽然嘴上总是嚷着‘诶～’、‘总觉得没有干劲’之类的，但就像男人之前夸赞的那样，她从未真正松懈放弃过。
WING。
GRAD。
STEP。
在一个个大型比赛里，她依靠着自己的天分与努力，击败了无数同样付出了全部汗水的其她偶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可能’。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追寻着的【特殊】不是什么易碎的花瓶，也不是远远地挂在天上的星星。
而是身边触手可及、亲密无间、独一无二的她。
啊啊，原来如此。停下脚步、徘徊不前的，原来是自己啊。
“——对不起。”
制作人轻轻地说着，回手握住了摩美美纤细的手掌。
少女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了一个可爱的弧度。
场景依旧沉默着，却多了一份莫名的味道。
摩美美的指尖若有意无意地掠过男人的肩膀，再滑到领口边缘，动作不快，却足够让空气凝滞。
她低头靠得更近，鼻息相触，唇却不碰，留出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把‘下一步’留在了沉默的缝隙中——那是比接吻更亲密的试探。
没有再去提什么风险与营业，男人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回应。
唇唇相吻声、衣服悉索声，一切的杂音都被掩盖在了那首名为《罪与罚》的感情激烈的曲子里。
没有人拿着麦克风，原唱宣泄燃烧着那破碎的爱——压抑、自嘲、挑衅、自毁欲望交织其中，对着无人交谈的包间那暧昧旖旎的空气进行着灵魂的自白。
“别爱上不稳的悲鸣 别去看未来云云”
“能够确信的只有现在”
“身躯交叠 好好地称呼我的名字”
“触碰我的身体 承认吧 必要的只有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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