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边滑手机查路线时,飞快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往他那只 Carhartt 后背包里塞。
毛衣、充电器、护照、昨天没洗的袜子,昨晚穿的睡衣,全都胡乱揉成一团。
塞满了,拉链却怎么也拉不拢,一拉开又像雪崩一样掉出来。
我蹲在地上重塞第二次,勉强拉起。
出了公寓门,柏林的冬日白天第一次这么完整地铺在我眼前。
十二月的光很淡,却锐利,像把刀子把云削开,冷空气灌进领口,瞬间结成细碎的冰粒。
路边的银杏叶全掉光了,只剩光秃的枝桠在风里颤抖,脚踏车铃声清脆得让人心口发紧。
我们穿过几个街区,鞋底踩在人行道上薄薄的冰膜,发出喀滋喀滋的声音,像有人在背后悄悄掰断什么。
我们走到最近的 U-Bahn 站──U8 线的 Bernauer Straße。
楼梯往下走,风像被关进狭窄的隧道,呼啸着往脸上拍。
验票口那台黄色的 BVG 售票机孤零零地亮着萤幕,上面满满的德文,我盯了三秒完全看不懂,正准备切换到英文介面时。
Lucas 瞥我一眼,没说话,直接站到机器前面,手指在触控萤幕上飞快滑了几下,切到英文介面,又切回德文(显然更快)。
【Einzel-Ticket AB 区,要两张?】他侧头问我,声音被隧道风吹得有点散。
我呆呆点头。
他噗哧笑了一下(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你连 AB 区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小声:【……知道是柏林市区……大概。】
他没再纠正,投了十欧元硬币,机器喀啦喀啦吐出两张薄薄的纸票。他抽出一张,递到我手里,指尖又不小心碰到我指尖,两人都假装没事。
【记得打票。】他说完,自己走到旁边那根红色打票机,先把票插进去,【噗】一声,时间被印上去。
我学他,笨手笨脚地把票塞进去,结果插反了,机器完全不理我。
他回头看我挣扎了三秒,终于忍不住,伸手越过我肩膀,帮我把票转过来重新插。
他离我很近,羽绒衣的拉链冰得贴在我耳后,呼吸带着一点薄荷牙膏的味道。
【笨欸。】票终于打好了。
我耳根红得能煎蛋,连谢谢都说得很小声。
剪票口没人查票,我们直接往下走。
月台冷得过分,灯管发出惨白的嗡嗡声,远处有个街头乐手在拉圣诞曲,音准跑调得可怜。
列车进站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抱着那只快爆炸的 Carhartt 背包,狼狈得像刚被暴风雨打湿的猫。
车门一开,暖气混着金属味扑面而来。
我们找到位置,我坐下,他靠在栏杆,低头滑手机。
列车启动,窗外灰蓝色的光一闪一闪,像有人拿坏掉的日光灯在我心上扫来扫去。
比起清晨那种冻住的沉默,空气已经悄悄松了一口气,像有人把窗缝撬开了一条线。
我低头看手里那张被打过票的小纸片,上面印着 02.12.2024 10:47,还有目的地 Hauptbahnhof。
U-Bahn 到 Hauptbahnhof 的一路,我们依旧安静。
但比起清晨那种冻住的沉默,空气已经悄悄松了一口气,像有人把窗缝撬开了一条线。
他刚才想帮我背包,我死都不肯,嘴硬说【我可以】。列车急晃,我整个人往前扑,背包重重砸在脚背,痛得我倒抽一口气。
Lucas 没抬头,嘴角却动了一下:【很重吼?就说让我帮你背了。】
我(尴尬到想原地蒸发):【……还好啦。】
他终于抬眼,视线落在我背包上:【你是塞了多少啊?】
我低头。
真的惨不忍睹。
拉链被撑得惨白,昨天那件深蓝外套的袖子整条跑出来,像投降的白旗。
他盯了两秒,突然弯身,伸手帮我把袖子塞回去。
指尖擦过我手背,凉得像一片雪,两人同时像触电般缩开。
那瞬间的温度差,让我心跳撞得胸口发疼。
Hauptbahnhof 到了,储物柜全满。
我们拖着步子,又跑了三间青年旅社、一间 Hostel、一间 Ibis Budget,每一家都挂着同样冷漠的微笑:【Leider ausgebucht.】(很抱歉客满了)
我盯着手机,住房平台显示的【目前所在地区没有适合房源】不断跳出来,像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脸上。
有的的房源价钱高得离谱,剩下的不是取消政策恶劣,就是位在连 Google 地图都嫌远的郊区。
整个人快崩溃。
我声音都哑了:【不是淡季吗……】
Lucas 站在旁边,双手插在羽绒衣口袋,抬头看车站挑高的玻璃穹顶,叹了口白气:【圣诞市集开始了,忘记这件事?】
我当然忘得一干二净。
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我蹲在路边,抱着背包,额头抵在冰冷的 Carhartt 帆布上。
风从车站大门灌进来,吹得眼眶发酸。
柏林的冬天原来是这样的:阳光很亮,却不温暖;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位置是我的。
Lucas 在我面前蹲下,与我视线平行。
【喂,你这样很像流浪猫。】
我抬头,眼睛红得可笑:【我现在就是流浪猫……】
他噗哧一声,真的笑了。很短,像雪里突然炸开一小朵火花,就熄了。
【那这只流浪小猫,现在要去哪里?】
我哑口无言。
他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语气变得轻飘飘的,像在讨论今天晚餐吃什么:
【我家可以睡人。】
我猛摇头,声音都劈了:【不行!我已经很麻烦你了……】
他直接打断我,语气还是平的,尾音却不自觉扬起一点:【还是说你宁愿去火车站睡长椅?听说很常被偷行李,今天会降到零下七度喔。】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我没再拒绝,弯腰,一把把我的背包从地上拎起来,动作俐落得像那只包只是装了两件 T 恤,往自己肩上一甩。
【走吧,流浪猫。】
我愣在原地两秒:【……要去哪?】
他头也不回,嘴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超市。早上的吐司跟果酱没了。去买好一点的巧克力酱,当谢礼。】
我赶紧小跑步追上去。
他走在前方半步,背着我那个快要炸开的Carhartt背包,步伐轻松得过分。
Hauptbahnhof 的玻璃穹顶把十二月的阳光切成一块一块,洒在他身上、发梢、被拉得很长的影子里。
那影子晃啊晃,像一条安静的河,把我慢慢载往某个还不知道名字的方向。
我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那团从清晨就冻住的东西,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开。
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陌生了。